比起导演或制片人,2018上科大-南加大制片人班的校友黄凯更喜欢把自己称作“filmmaker”(做电影的人)。这位土生土长的上海导演先后拍摄了短片《但我知道》、《天平路小转》、长片《上海公园》、网剧《陈二狗的妖孽人生》等多部作品。从获奖短片、到低成本文艺片、到爆款网剧,他一直尝试着不同类型、风格和体量的作品,不断探索新的边界和可能性。科班出身的黄凯,能够一肩挑起导演、编剧、制片、剪辑、摄影等多个职位。同时,从业多年的他也热忱期待着中国影视行业的工业化、规范化、和标准化。
近日,国内原创短视频内容公司“二更”宣布其旗下“二更影业”的第一部网剧《皮肤之下》登陆爱奇艺,迈出了向优质大体量内容制作的第一步。这也是黄凯加入二更影业后开发的第一部网剧。
《皮肤之下》讲述了神秘纹身师林渊和心理治疗师秦川意外卷入互联网金融大佬之妻的自杀疑云,并因此揭开深藏于内心的秘密。剧集借纹身这一主题,串连起了一系列特殊职业者,从纹身师、消防员、心理咨询师、医生到幼教,生动地呈现了现代都市中,不同行业者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及情感困境。
《皮肤之下》剧照
除了在剧情上深挖人性,《皮肤之下》在制作层面也进行了大胆创新,制作团队参考了好莱坞的剧集制作流程,采用“监制主导”和“分集导演”的制作模式,由四位导演分别拍摄(黄凯导演10集、崔轶、张琦琛、王耀徽各导演1集)。其中黄凯导演还身兼制片监制等多个职务。过去由他执导的《陈二狗的妖孽人生》曾在腾讯视频创下16亿点击的超高记录。
《陈二狗的妖孽人生》以16亿的点击量成为16-17年度播放量第一的小体量网剧
黄凯曾参加2018年上科大-南加大影视培训项目制片人班的课程。我们也借这个机会,邀请他和我们分享他对制片人岗位、影视制作和中国影视行业的理解。
皮肤之下
Q:《皮肤之下》这个项目在开发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开发的过程是怎样的?
A:《皮肤之下》讲纹身师、消防员、外科医生、心理医生的故事,为此我们在30个城市做了采访,收录到许许多多真实的故事。然后编剧采集了访谈中的精华,虚构出这部都市情感悬疑的剧集。第二年我们还出版了一本同名小说。
剧本和筹备之后就是紧凑的拍摄过程和漫长的后期制作。有限的拍摄天数没有降低我们对品质的追求。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由于我们剪辑、特效、调色全使用8K,反而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与此同时,我们在拍摄时又企图组织一个好莱坞分工体系的制片团队,并实践分集导演的拍摄模式,确实是难上加难。对我个人来说,这是在《上海公园》之后我又一次身兼导演和制片人。无论如何,《皮肤之下》绝对是我职业生涯付出最多的一个项目。
A Producer is a Story Teller
Q:从你自己的经历来说,你原来是导演,现在转型做制片人。对你来说这两个工种的不同之处在哪里?以及你对制片人这个岗位的理解是什么?
A:在影视学生上大学的时候,制片人和导演的职责往往是重叠的。因为作为一部学生作品的导演,你什么都得做:你可能得自己写故事,你得张罗不同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也许你没有署名制片人,但你其实兼任了制片人的工作,是一个项目的完成者。
二更以新媒体内容出名,最多的时候内部有一百多位导演,拍的主要是三五分钟的短纪录片(短视频)。把任务交给导演,拍几天剪出来,这个项目就结束了。而实际上,这个导演是完成了从编剧、到导演、到制片、到后期的所有工种的工作。但是我们不可能永远只做三五分钟的短视频,也计划推出一系列的15分钟、40分钟纪录片。所以二更开始推动制片人计划。
《皮肤之下》花絮照
2018年二更组织了一个制片人的内部培训,我讲了头两节课,目的就是要把这些职责切分开,技术化,标准化。我认为制片人有三个能力维度,第一个就是创意策划能力。
在上科大-南加大制片人班上课时,我记得老师说过,A Producer is a story-teller(制片人要懂故事)。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震撼的认识。我之前觉得制片人更像个manager(管理者),但老师提到制片人是story-teller(叙事者),也是artist(艺术家)。当电影获得最佳影片奖时,是制片人上去领这个奖。制片人雇了恰当的人,和他们一起去完成一个好的作品。
《寄生虫》监制Miky Lee在2020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讲话
国内的制片人在内容创意的能力维度上,往往是很缺失的。许多比较成熟的,有成功作品的制片人,在码盘、人际沟通、资源协调这方面可能能力很好——当然这部分能力非常必要——但在自己的创意部分有时未必倾注很多。大获成功的原因往往是碰到了对的项目、对的IP、对的人。你挑一个东西的品味,其实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个项目最后的成色。
中国电影行业权责分工没有完善的体系
在国内的影视院校,如果是有一线执导经验的老师给学生上课,往往每个老师按照自己的方法去带,每个人的规则和标准都不一样。
据我所知,Producer在香港是翻译成“监制”的。而更应该被翻译为“监制”的Executive Producer,内地却流行叫“出品人”。Producer(制片人)、Executive Producer(监制)、Associate Producer(常用译法为副制片人,亦有人译为助理制片人)、Co-Producer(联合制片人)这些在英语世界被界定得非常清晰的工种,在汉语世界却由于各种历史原因不同的语言习惯被翻成不同的名称,互相重叠。两岸三地可能各自有自己的一套讲法,大家还没有形成一个标准体系,各自的经验都是“野生”的。
《皮肤之下》花絮照
目前在国内,电影工业还没有发展到好莱坞一样的成熟程度,还处在一个成长的阶段。等到哪一天我们这个行业非常繁荣而且成熟,并且有越来越多能真正留在电影史里面的好作品,能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了,我想那时一定已经实现工业标准的统一了。
制片人:More than a manager
在好莱坞,很多很棒的制片人或监制可能本身就是很厉害的导演。像J. J. Abrams那样的经验实在是太棒了。(J. J. Abrams为好莱坞知名导演,以编剧身份进入影视行业,担任大量美剧的编剧和制作人,后转战电影,接棒执导《碟中谍》、《星际迷航》和《星球大战》系列。)反观内地制片人,有不少是投资或管理背景,甚至是财务背景。因为影视行业热了,自己又有一些文艺的兴趣和能力,就慢慢转到了这个行业。当然,内地也有一些导演-制片人,比如五百(《白夜追凶》制片人、《心理罪》导演)算一个。这也接近我给自己的定位。
五百导演也致力于“把好莱坞的工业化转化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标准流程”
能够做好的片子,这是目的。而至于我在这个片子里扮演的是编剧、制片人、还是导演的角色,现在我不那么在意了。以前我会有比较清晰的想法就想做导演,现在我会更开放一点。
制片人第二个维度的能力是制作能力。也就是说,在规定的时间和预算范围内,你能够很好地、符合要求地,把影片制作完成。这是制片人最核心、最基础的一个能力。要做到这一点你不能只具备管理能力。你也需要懂技术,比如如何和特效团队沟通,你不能觉得只要导演懂就可以了。
《皮肤之下》是国内首部8K制作剧集,从拍摄,到剪辑、特效、配光全8K流程。
对整个项目负责
第三块简单来说,就是宣发的能力。作为制片人,你不仅要把影片完成,还要对整个项目负责。要把项目经营好,宣传好,“卖”好。要去和经纪公司协调,和新媒体、传统媒体协调各种物料。然而可能做一个数字硬盘,你也要去考察,所以和技术还是有很大关系。
黄凯在上科大-南加大制片人班上向全班提案
如果上面这三块能力值都满格的话,一定可以是一个不错的制片人。当然资源、沟通的经验方式这些就不用谈了,这是每个工种都需要的能力。在二更,如果我们要培养制片人的话,就从这三个方面给他们补齐,每一块都需要有合适的人来领路。但(我)作为制片人,不能什么都不懂,直接交给他们。制片人的判断会直接左右这个项目。
全方位点亮制片人技能树
Q:二更希望培养的是怎样的制片人?你觉得理想的制片人的成长路径是怎样的的?如何培养各种技能点满点的制片人?
A:我希望设计的是一套从Line Producer到Producer到Executive Producer的升级系统。比如你这次做Line Producer(执行制片人),你就只负责这一个项目跟到底。做一两个项目之后,你就能感觉到自己三个能力维度都有明显的提升。我希望能建立起一个类似于FIFA(足球游戏)的积分系统,所有的导演、策划、制片人都有排名,有优先顺位。有大项目的时候,第一顺位的人就有优先选择权,只有第一顺位的人放弃的情况下,第二顺位的人才有资格来选。
《皮肤之下》人物剧照
新尝试:一个连续剧多个导演
有一件让我很骄傲的事,就是在《皮肤之下》我做了一次成功的尝试:大家都知道美剧每一集都有不同的导演。国内一般不这么做,第一成本和时间都很有限,第二失败的成本代价太高了。所以这次13集的电视剧中,我导演其中十集,剩下的三集是由三个导演分别来导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第一是态度。第二是机会。态度是说国内电视剧导演的工作习惯,一位导演面对70几集的剧集,他每天到片场一定是用一种“上班”的感觉去开工的。但其实你去“完成一个作品”的感觉,跟你要“去上班去出工”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而且从导演的角度分开导,每个人只负责自己手上的这一集,状态一定是不一样的。导演可以充分地思考和准备,这是一种创作的感觉。
《皮肤之下》花絮照
第二个“机会”就是从(培养)年轻导演的角度,这一点更重要。普通一个影视公司要投拍一个项目,“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把一个70集的项目交给一个缺乏剧集经历的年轻导演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失败的代价太高了。但是,一个没有长片show reel的导演是永远无法开始自己的第一部剧集作品的,无论他多么有才华,无论他的短片曾得到多少奖项。我甚至不觉得这是中国的问题,而是整个行业的问题。
年轻导演应该怎么做?有出头的机会吗?在好莱坞,年轻导演也是从一集开始导,失败成本相对会较低,失败概率也更低。因为有监制(Executive Producer)作为总控,负责最后的剪辑和后期的一切,分集导演只要负责那一集的导演就可以了。在这种体系下,分集导演的失败几率非常低。那就让有才华但却经历的年轻导演有机会开始自己的事业。
《皮肤之下》花絮照
在《皮肤之下》开拍前几个月,我在二更内部做了一个培训,我取名叫NFDI(Narrative Film Director Incubation,剧情长片导演孵化)。从报名的近四十几名导演中,我挑选了22个人来上海培训,最后挑出两个非常优秀的年轻导演实际执导《皮肤之下》中的2集。他们在此之前都只拍过短纪录片和广告。但是猜猜怎么样?他们最后都很好地完成了。对这些年轻导演来说,《皮肤之下》面世以后,意味着他们就有自己独立导演的四十分钟剧集作品,就有机会去拿到更多的项目。
学到最多的是编剧
Q:在上科大-南加大制片人班项目,你觉得学到最多的是什么?
A:从每个老师那里都学到很多。但我首先想到的是Irving Belateche教授的编剧模块。首先他给我解决了formatting(格式)的问题。Irving也是我太太的老师(黄凯的妻子有之炘是2016年上科大-南加大编剧班学员,她在课上开发的剧本《换乘站》曾入围2017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项目创投。本来我觉得自己对编剧理论已经非常熟悉,把Irving的课当做是复习来的,但没想到收获还是很大,甚至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看电影的方法。Producer is a story-teller,制片人要懂这些。
有之炘(左二)和黄凯(左三)代表《换乘站》项目方在2017年上海电影节项目创投
我想我是带着很明确的目的来上课的,我希望我手头的项目去接近这种模式(好莱坞模式)。尤其是我自己能够管理二更影业的情况下,用实际的项目来推进这个模式的国内落地。我希望学到完全正统的,可以解答我所有疑问的课程。带着这个目的来的话,我觉得收获特别大。几位制片方向的老师解答了我许许多多长期积攒的疑问(我真的有一个小本本记着我的疑问)。我很自豪我们把这套东西尝试出来了。
南加大电影学院院长Dean Daley(左二)和制片人班Tom Jacobson老师(右一)为黄凯颁发结业证书
中国影视规范化,从上海起步
Q:比如剧本格式,你觉得这个东西以后能推行下去吗?
A:我得给你个现身说法。我们是2017年夏天开始筹备的,我们的in-house编剧高晓毓和秦苏一开始并不接受好莱坞的剧本格式。她们在知名戏文系的科班毕业以后,一直在北京写电视剧和电影,是很有经验的编剧。当我提出我们二更影业都要用Celtx软件来写剧本,她们一开始很排斥。她们的怀疑其实并没有错。戏是最重要的,你跟我搞格式干嘛。然后我的助手韩易之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潜移默化地影响,最后等到真的用软件用国际通行的格式写了以后,她们已经离不开这个软件或者说这种格式。因为它确实舒服。场号和对话都很清楚, 演员看起来舒服,你有地方可以做笔记了。这样出来的剧本的页码也是有参考意义的,90页大约就是90到100分钟的长度。
好莱坞以八分之一页作为场景时长的基本单位,这样更容易估算一场戏的时间
还有Brenda Goodman老师演示的Movie Magic软件(标准化的影视制作排期和预算软件),太好了。但是这个很难在中国环境中推广,因为有语言的限制。影视行业是一个对接无数个端口的行业,你自己做到了,对接出去别人又是乱的,依旧会一片混乱。所以这次在建组之前,我就说我们一定要找对的、专业的人。
使用Movie Magic软件自动导出的拍摄日程表一目了然
在实际拍摄中,我们找了上海大学·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很多毕业生来我们的剧组工作,担任《皮肤之下》的第二副导,第三副导,现场制片,场记,甚至特效化妆和发型。大家所用的工作语言、格式都是一致的;我们的场景表、演员表、公告和daily production report(每日制片报告)都是软件出来的,工作起来非常顺畅。其实除了中国,全世界都是在用这些格式的。从上海起步,希望我们所有的影视制作方和影视教育者都赶快加油,把标准接轨。用这套标准去讲中国的故事,去征服西方观众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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